第7章

出租屋里，烟雾弥漫。

 廉价的“红梅”烟蒂，已经在小小的烟灰缸里堆成了山。

 楚云飞站在窗前，一动不动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。

 他没有急于动笔，而是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额头，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绝对的、非人的冷静状态。

 他的大脑，正在飞速运转。

 一张精密的、立体的安平市权力关系图，在他脑海中缓缓展开，每一个关键人物，每一个利益节点，都以三维坐标的形式，被清晰地标注出来。

 敌人阵营：

 先锋：高建瓴。优势：财大势大，人脉深厚。劣势：手段卑劣，急于求成，吃相难看。

 后援：宋家倒台后，那些与高建瓴有利益牵扯的本土势力。优势：隐藏在暗处。劣势：群龙无首，人心惶惶。

 我方阵营：

 主帅（被困）：恩师顾春秋。优势：身正不怕影子斜，手握道义制高点。劣势：身陷囹圄，百口莫辩，性格耿直，缺乏政治手腕。

 奇兵（暗处）：楚云飞自己。优势：洞悉全局的“血泪棋谱”，以及身处暗处的绝对隐蔽。劣势：人微言轻，是一枚无法被摆上台面的棋子。

 直接去纪委喊冤？

 那是匹夫之勇，只会被当成疯狗打出去。

 找媒体曝光？

 高建瓴的关系网足以压下市内所有媒体，还会彻底暴露自己。

 这是一盘死局。

 至少，对任何一个身处2008年的正常人来说，是这样。

 楚云飞的嘴角，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
 死局，往往是因为棋盘太小。

 如果，将整个安平市的最高层，都拉进这盘棋里呢？

 他的脑海里，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。

 市委书记，秦正阳。

 市长，夏明远。

 前世的记忆碎片，开始飞速重组。

 秦正阳强势霸道，空降而来，急于用雷霆手段打开局面，树立绝对权威。

 而夏明远，则是本土派干部拥护的代表，行事稳健，讲究程序和平衡，对秦正阳的“破坏式”改革，心中未必没有抵触。

 一个是党委一把手，一个是政府一把手。

 这就是安平市官场最核心的矛盾——府院之争。

 顾春秋是市政府秘书长，是夏明远兢兢业业多年的“大管家”。

 高建瓴用卑劣的手段动顾春秋，看似是打击一个不懂变通的老顽固，实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，狠狠地抽了市长夏明远的脸！

 而秦正阳呢？

 他扳倒了宋德海，正愁没有第二把刀可以继续挥舞，继续震慑那些不听话的本土势力。

 一个感觉脸上无光，需要找回场子。

 一个手握屠刀，需要一个新的祭品。

 他们的需求不同，但此刻，却诡异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。

 楚云飞的眼睛，瞬间亮了！

 他找到了那个可以撬动整个棋局的支点！

 他要写的这份报告，不再是为顾春秋一个人的“申冤书”，而必须是一份能同时递给两位大佬，让他们都无法拒绝，甚至“乐于采纳”的“投名状”！

 想通了这一切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，仿佛将前世今生所有的郁结都吐了出去。

 再睁眼时，他眼中再无半分迷茫，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，如同即将解剖猎物的外科医生。

 他猛地转身，坐到书桌前。

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，没有片刻犹豫，敲下了标题——

 《关于“老城区改造项目”潜在社会稳定风险及背后新型政商关系模式的紧急汇报》

 标题很长，信息量巨大。

 正文，他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。

 第一部分，是写给市长夏明远的“盾”。

 他没有提一个“冤”字，而是完全站在市政府的角度，用一种忧心忡忡的口吻，对“老城区改造项目”进行了“专业、客观”的风险评估。

 他详细分析了高氏集团那份补偿方案中的数个“致命缺陷”。

 他甚至凭借前世的记忆，精准地“预测”——

 “……若此方案强行推进，预计在半月之内，纺织厂下岗职工安置小区，将因‘公共绿地面积补偿不明确’问题，爆发不低于百人的集体上访事件……”

 这已经不是分析，这是预言！

 这一部分的核心逻辑是：顾春秋之所以压着项目，不是为了索贿，而是在为市政府、为夏市长您，排除一颗即将引爆的“炸弹”！他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，保护您这位市长的“执政稳定”啊！

 第二部分，则是递给书记秦正阳的“矛”。

 他笔锋一转，将事件的高度，从一个单纯的项目，上升到了“安平市政治生态”的层面。

 他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个概念，一个足以让任何看到这份报告的领导都毛骨悚然的词——“政治体癌”。

 “……以高建瓴为代表的本土豪强，其行为模式已超越了传统的‘官商勾结’。他们不再是谋求单个项目的‘寄生虫’，而是企图通过‘围猎’、‘绑架’关键岗位干部，深度介入人事安排、财政预算乃至政策制定，最终形成一个针插不进、水泼不进的‘利益共同体’。这种共同体，如同一颗恶性肿瘤，正从内部侵蚀我们党的执政根基，吸食着安平市的政治养分，我称之为——‘政治体癌’。”

 他甚至在报告的附件里，用一张简明扼要的拓扑图，清晰地画出了以高建瓴为中心，其资金流、人脉链可能辐射到的市政府、组织部、国土局等几个关键部门。

 这张图上，没有一个确凿的证据，但那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红色虚线，却像一根根探入肌体的癌细胞触须，足以让看到它的秦正阳，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威胁与愤怒。

 这已经不是一份报告。

 这是一份“安平市政治生态的CT扫描图”。

 更是递给秦正阳这位“主刀医生”的，一份不容拒绝的“手术方案”。

 写完最后一个字，窗外的天空，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光。

 楚云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只觉得浑身通透。

 这份报告，堪称他重生以来，智慧与记忆结合得最完美的一件艺术品。

 它是一个阳谋。

 一个将“救人”的私心，完美包装在“为公”的旗帜下的阳谋。

 它让两位大佬，无论出于何种目的，最终都只能做出同一个选择——彻查高建瓴！

 他将报告打印出两份，分别装进两个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，没有任何标记。

 他看着桌上那两份一模一样，却将要去往两个不同方向的报告，眼神深邃如海。

 一份，是射向市长夏明远的“守护之盾”。

 另一份，是递到书记秦正阳手中的“屠龙之矛”。

 利剑已经铸成。

 但如何将它们，在最恰当的时机，通过最稳妥的渠道，送到那两位巨头的案头，这将是下一步，一着不慎，满盘皆输的，更凶险的棋局。